古人的詩意棲居

作者:卞東波 來源:矽谷財富生活 第4期收藏本文章 | 《財富生活》圈子


從六朝開始,中國古代隱士的生活朝著文人化及名士化方向發展,隱士在身份上與文人、學者、名士、高僧、高道的界限越來越模糊。

在中國古代社會,人們稱呼精英人士為「士」,他們承載著知識與價值傳承的重任,所以儒家說:「士不可不弘毅,任重而道遠。」對士來說,社會提供晉身的道路只有「仕」一條,所以才有「學而優則仕」的說法。但在中國古代,大量的士選擇了仕之外的另一條道路,就是「隱」,成為隱士,也形成了中國歷史上綿延不絕的「隱逸文化」。隱或隱逸的價值不在於反社會或反文化,而是一種心態,一種生存方式的呈現。隱士也沒有放棄對社會的關懷或責任,而是以一種低調的姿態注視著社會,以一種疏離的心態參與著文化的創造。
在古代士人的知識話語中,「山林」象徵著歸隱,「廟堂」象徵著官場,但中國古代隱士並不是離開了「廟堂」就逃避到「山林」中,而是徘徊於「山林」與「廟堂」之間,所謂「身在江海之上,心居乎魏闕之下」,又所謂「聖人雖在廟堂之上,其心無異於山林之中」。中國古代隱士很早就認識到這一點。

有錢有閒方可「隱」
到了六朝時代,受到魏晉玄學中「得意忘言」思想的影響,這時隱士生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。就隱逸而言,「得意忘言」不再要求隱士非要在物質環境極其惡劣的山林岩穴中避世隱居,只要有一顆超越世俗的心,保持隱者的疏離心態,在城市中也可以隱居,這就是所謂的「市隱」。「市隱」是相對傳統的「林隱」或「岩隱」而言的,用當時人的話就是:「小隱隱陵藪,大隱隱朝市。」
除了「市朝」以外,六朝隱士中還流行一種所謂「通隱」的生活方式,所謂「通隱」的人都有良好的文化修養,雖然高尚不仕,但已經放棄了傳統隱士艱辛的生活方式,樂於與達官貴人交往。這種新式隱逸生存方式,日本學者吉川忠夫稱為「不遁世的逸民,不嘗艱辛的隱逸」。隱逸看重的更多是自我的感覺,而不是外在的形式。
不但隱士不必棲遁山澤,就是做官也照樣可以「隱」,這就是所謂的「朝隱」,東晉時的名士劉是位典型的「朝隱」式的人物,一邊做官,一邊做隱士,當時人稱他「居官無官官之事,處事無事事之心」。可見他是抱著隱士的心態去做官,用出世的心態做入世的事,用無為之心為有為之事。南朝時,隱居茅山的著名隱者陶弘景,在修道煉丹的同時,關心社會的發展,與皇帝梁武帝互動頻繁,武帝每遇大事,便派使臣前往茅山,向陶弘景諮詢問策。久而久之,人稱陶弘景為「山中宰相」。
到了唐代,出現了所謂的「吏隱」、「中隱」之說,完全將隱逸與為官融為一體,著名詩人白居易是這方面的代表,他《中隱》詩云:大隱住朝市,小隱入丘樊。丘樊太冷落,朝市太囂喧。不如作中隱,隱在留司官。似出復似處,非忙亦非閒。不勞心與力,又免飢與寒。終歲無公事,隨月有俸錢⋯⋯
白居易詩中有兩個關鍵詞值得注意,一個是「閒」,一個「俸錢」。在白居易觀念中,一種「既有錢又有閒」的生存方式就是「中隱」,「閒」避免了內心的煩躁,而固定的「俸錢」則免於隱居造成的經濟困頓。這已經可與現代人的生活觀念「接軌」了。曾經隱居過的元代大儒許衡說:「為學者治生最為先務。苟生理不足,則於為學之道有所妨。」隱居和「治生」(用今天的話是「豐富物質生活」)已經不矛盾,甚至「治生」已成為隱居的基礎。可見,六朝以下的隱居觀念發生了根本性的改變。隱逸完完全全成了一種心態,一種生存方式,不再注重形式,更看重的是個體自我的感受與內心的閒適。

文人名士更善「隱」
也就是從六朝開始,中國古代隱士的生活朝著文人化及名士化方向發展,隱士在身份上與文人、學者、名士、高僧、高道的界限越來越模糊。中國隱士不再是先秦那些名字都沒有留下來的模糊形象,而是一個時代最具風範的文化代表。
1960年南京西善橋出土了六朝時期的「竹林七賢」(阮籍、嵇康、劉伶、向秀、王戎、阮咸、山濤)磚畫,雖經歷史雲煙的剝蝕,但我們仍能通過斑駁的畫面看到魏晉名士風度代表人物「竹林七賢」的神態,他們或飲酒,或長嘯,或彈樂器、或冥想,讓我們想像到他們隱居河南山陽竹林中談玄論辨時神采飛揚。「竹林七賢」的玄學與文學表現出的文人氣與名士氣,像嵇康的《廣陵散》一樣一直迴蕩在歷史間。
「行到水窮處,坐看雲起時,」這是唐代王維眼中的隱居生活。王維40歲還在為官時,就開始了亦居亦隱的生活,先是在長安郊外的終南山隱居,接著經營藍田別墅,陶醉於輞川山水,與友人裴迪浮舟往來,彈琴賦詩,嘯詠終日,留下了千古絕唱《輞川集》。晚年,由於「安史之亂」對心靈及仕途造成的挫折,王維的心更加沉寂,也越來越沉浸到隱逸世界中去。王維的隱居生活和他的詩可以用一個「澄」字來概括,散發著濃濃的禪味。
被美國「垮掉的一代」(the Beat Generation)及「嬉皮士運動」(the Hippies)視為鼻祖的唐代詩人寒山也是一位隱士。寒山晚年隱居在天台山中的「寒岩」。他戴著用樺樹皮做的帽子,衣衫破舊不堪,拖著大木屐,容貌枯槁,或長歌徐行,或叫噪凌人,或望空獨笑,或沉思玄想,或望空謾罵。他經常遭到山中僧人的持杖逼逐,他卻撫掌大笑。他寫道:「世人欺我、害我、打我、罵我、騙我,如何處之?禪師答曰:只管任他、憑他、遠他、莫要理他,再過幾年看他。」寒山這種近似瘋瘋顛顛的人生形態,其實是參透人生的表現。
死後被謚為和靖居士的林逋一生與官場無緣,他40多歲時結廬於杭州孤山,從此20餘年足不及城市,放浪於湖光山色之間。他終身不娶,以種梅養鶴為樂,時人說他「以梅為妻,以鶴為子」。他常駕小舟遍游西湖寺廟,與高僧詩友往來。每逢客至,家中童子便縱鶴放飛,林逋見鶴必棹舟歸來。他愛梅,為梅寫過「疏影橫斜水清淺,暗香浮動月黃昏」這樣的佳句,而他的人生也像詩中的梅花。
總之,在保持「不事王侯,高尚其事」清高的同時,六朝以後的中國隱士的生活越來越文人化與名士化,並逐漸形成中國隱士文化的特質。

「隱」亦有使命
中國古代隱士雖處在社會的邊緣,但他們從未放棄文化傳承的責任,以文學藝術創作以及教育實現自己作為士的身份,《南齊書·高逸傳序》說得好「含貞養素,文以藝業。不然與樵者之在山何殊別哉?」也就是說,傳遞文化就是他們的「職業」,不然與山中的樵夫有什麼分別呢?國學大師錢穆說:「他們(隱士)之無所表現,正是我們日常人生中之最高表現⋯⋯這是天地元氣所鍾,文化命脈所寄。」(《中國歷史研究法》)中國隱士中出了很多的詩人、藝術家、學者、教育家,極大地豐富了中國文化,這與自由而恬淡的隱士生活密不可分。
東晉隱士許詢是著名的玄言詩人,被稱為「一時文宗」。梁代隱士陶弘景特愛松風,庭院皆植松,每聞其響,欣然為樂。他的詩也清新可愛,如「山中何所有,嶺上多白雲。只可自怡悅,不堪持與君」(《詔問山中何所有賦詩以答》)。他同時也是個書法家,梁庾肩吾《書品》說他的書法「仙才翰彩,壯於山谷。」再如東晉隱士戴逵是一位藝術全才,「善屬文,能鼓琴,工書畫,其餘巧藝,靡不畢綜」(《晉書》本傳)。中國山水畫的興起與古代士大夫崇尚自由的隱逸生活關係密切,並且很多山水畫大師,如五代時的荊浩、關仝、李成、范寬都是隱士,他們的山水畫也大多以他們的隱居生活為題材。
鄭玄是東漢末年的一代大儒,他也是一位隱士,客耕東萊時,跟他從學的學生已達數千人。晉代隱士雷次宗,在首都建康雞籠山開館授徒,學生百餘人。南朝隱士沈麟士,隱居吳差山,講經教授,從學者數百人,當時人為之語云:「吳差山中有賢士,開門教授居成市。」隋代大儒王通在隋朝末年隱居家鄉授徒,往來受業者多不勝數,據說有千餘人,唐代的很多名臣都是他的弟子。宋代的許多理學家也多是隱士,或過著隱居生活,如理學大師朱熹一生在朝不過46日,大部分時間是在地方創辦書院,授徒講學。

超時空的現代意義
在古代,隱士一直處於主流社會之外,其價值並沒有得到主流社會的完全認同,不過到了21世紀的今天,中國古代隱士的生活卻顯出超載時空的現代意義。在崇尚個性,崇尚綠色的今天,隱士的生活無疑會給我們帶來很多的啟示。
中國歷史上一直湧動著一股希企隱逸的熱潮,同時也存在著大量形形色色的隱者,為什麼會出現這種現象?這主要因為古代處於官場、名利場中的人,在隱士身上看到了希望的生存方式和理想中的生活。那麼,中國古代隱士生活中有哪些價值可供現代人汲取?
獨立。中國古代的隱士無不追求個性的自由,性情的無羈,厭惡官場的虛偽與社會的壓抑,追求自我的生活。他們希望像鳥兒一樣回到山林中自由地歌唱,希望像魚兒一樣在水中無拘地遊蕩。
求真。曹植《辨問》說得好:「君子隱居以養真。」張華《招隱》詩也說:「隱士托山林,遁世以保真。」現代社會到處充滿了「異化」,人性不斷被扭曲,隱逸可以使我們保持人性的本真。
率性。「性」是個性,也是性情,率性就是一種內在超越精神,超越這個世界強加給我們的價值,做最性靈的本我。
適意。現實生活就像陶淵明所說的像一張巨大的「塵網」,落入其中,人只能隨波逐流,人生的樂趣一點點流失。隱居可以使我們掙脫這一切,做到陶淵明所說的「但使願無違」。
閒適。閒不僅是身閒,更重要的是心閒,也就是陶淵明在詩中反覆歌唱的「靈府常獨閒」或「心有常閒」的狀態。忙碌的工作,飛速的效率,讓現代人的神經處於高度緊張的狀態,去隱居一陣吧,體會一下難得的從容與閒適。
在高度程式化的今天,每個鮮活的個體都變成了馬爾庫塞所說的「單向度的人」(One-dimensioned man),而隱逸情懷則為我們提供一片了精神的港灣,得以在其中詩意的棲息。

(作者係南京大學中文系教師,文學博士)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drlin691168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1) 人氣()